专辑诗文——动物的哲学
雨燕能在空中飞行长达三年之久,无论觅食、休息与交配,都在空中进行。这是出自对于飞行几近疯狂的热爱。再胆怯的鸟儿也不至不敢在荒凉之地歇脚一刻,只有强烈的热爱才能解释它数年的不息。就像溜冰运动员,燕子快速的飞行曲线充满了几何意义的美感。米什莱曾称燕子为“空中王后”,他强调为了成为最优秀的飞行专家,燕子做出了重大牺牲。雨燕的双翅特别发达,但它的足部几乎完全萎缩,失去了奔跑和蹦跳的能力,只能在地面上勉强地爬上几步。几乎残疾身体的燕子,创造了一幕伟大悲剧。我看到通往完美的路径从来不是闪光的,而是充满曲折、危险与黑暗──我看到了途中必然的苦痛与牺牲。
鹰悬飞着,像一面松木色的古琴,风抚响弦样的羽轴,发出低缓而沉着的声音。豹子从慵懒的走动中爆发了闪电速度,鹰在平静的翱翔中保持着强悍力量。鹰极具有象征意义,不仅只非凡的力量与孤独的勇气,还有更多的东西体现于不可言说之中。我觉得它凝聚着某种远远超拨于现实背景之上的英雄主义。所以,早在先民部落里就把它作为图腾形象,至今,印地安人仍传唱着有关于鹰的优美古歌。飞在高寒处的鹰,我们必须以费力的仰望方式,才能见到它隐约的风姿──天幕绸蓝的底衬上,别着一枚高贵的徽章,谁才配接受这样的颁赠?
秃鹫长得颇有几分像鹰,但两者的风范多么迥异啊!哪只秃鹫能像鹰那么超拨,哪只鹰能允许自己堕落成秃鹫这样?世界是以对称的方针设计的,黑在白的对面,正义在邪恶的对面,每一高尚都有对应之下的卑鄙。甚至物种的安排也借鉴了这个原则,我们会发现一些奇异的对称:鹰和鹫,狗和狼,蝴蝶和蛾子,青蛙和蟾蜍…… 这是怎样蓄意的技巧,在相似中制造最大的对比?什么样细节的渐变,更改了最终的性质?对垒着、冲突着,衬比之下彰显出一方的美德,谁不幸地被压在背面?与前者相比,体现在后者身上的是丑态的外表、粗糙的工艺以及恶劣的名声,它们仿佛是对前者极具讽刺效果的失败仿制。也许,它们是被废弃的粗坯,在此实验基础上,造物主确定了更出色的形象方案。但它们依然被保留下来,因为正面常常不是被建立而是被烘托出来的,因为高耸的塔尖需要宽绰的底座。也许上苍觉得只有在对称之中,才能体现世界的平衡之美,他认为这是公正的──然而这只是鹰的公正,而不是秃鹫的。 秃鹫会不会对鹰怀有深刻的仇恨呢?嫉妒产生的先决条件,是两者之间具有某方面的相似性和可比性。一个小职员不会忌恨总统的荣耀,却对新提拔的科长耿耿于怀,因为这人有与他有着同等的资历和能力,可是好运却偏袒了另一方。我无从知道秃鹫对鹰怀有怎样的情感,它从未有过什么明确的表示。当自己处于劣势之中,可能漠视对方比之关注对方,更能让内心平静。 我们有否可能克服众多障碍,去认识秃鹫的美德呢?每当发现食物,它会在高空旋转自己的身体,以通知远处的同伴──从中我们看到一种合作友爱的精神。就像是巨大的抹布,秃鹫弄脏了自己的身体和名声,却以辛苦卑*的清洁工作,维护了草原的整洁──从中我们看到一种忘我奉献的品德。作为食肉动物,吃腐质意味着不杀生,它宁可放弃鲜美的嫩肉,为难自己的胃口,而放给别人一条生路──从中我们看到慈悲的心肠。调整一个角度,两极对峙的判断竟可以互换,相距最远的,可能却是血缘最近的──我们该如何去理解这玄妙的辨正?
天鹅并不是体形最大的鸟,不是毛色最绚丽的,不是歌喉最悦耳的……但世间并无全面价值的美,我们所谓的无瑕,仅是在一个狭小局部达到的自我满足,其实它只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谐调关系,实现了优点对缺点的最大比值,表现出美对丑的顽强克服愿望──说到底,只是把庇点放置到观察者的盲区上。绝对意义的美是非真的,正如高大辉煌的王鸟凤凰,是幻想中的杰作。如果天鹅拥有引人注目的体形,那么它也许会像驼鸟一样失去飞行能力;如果它拥有过于绚艳的羽毛,也许它们会成为花瓶里的独特缀饰。世间的美好不是并行不悖的,有时一个优点竟会成为另一个优点发展的阻碍。原来,删减技巧的运用有时要大于增叠,正是众多的舍弃成就了天鹅。它在飞行高度上独占鳖头,可以在八九千米的高空连续飞行十余个小时,而普通的鸟只能达到四五十米的高度。有时候,谦虚并不取决于品德,而是眼界的问题。如果你所看到的范围足够宽广,你就会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理由骄傲。高远的视线使它明白,骄傲仅是鼓励自信的方式,而非对比别人的自得──我由是理解天鹅的谦和。
杜鹃的寄育性广为人知,它不会筑巢,于是便把卵产在别人的巢中。这个笨拙且自私的母亲,就像抛弃私生子一样,生产之后迅速弃婴,然后在旁边隐匿起来。杜鹃具有魔术般的本领,它可以根据寄主的不同,来改变蛋卵的大小和颜色,直至以假乱真──我们难以理解这种诡异的改变,罪行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到渠道。于是这枚赝品的蛋潜伏下来,寄主误以为这也是亲生骨肉──不要以为恶具有魔鬼般易于辨别的胚胎,恶在初期未暴露任何端倪,它是平凡的,甚至看起来如此孱弱。 十二天以后,杜鹃雏鸟破壳而出,一种犯罪的遗传本能开始作崇。它把同巢的卵或雏鸟慢慢拱到自己背上,然后猛然直立身体,把它们一个一个摔出巢外,直到独霸全巢。其实,恶比善更关注别人,因为必须建立在对他人的侵害上,才能成就恶的业绩。杜鹃的孽子茁壮成长,而伯劳所有的亲生骨肉都被残害了──一个恶的诞生要葬掉数倍于它的善,来作肥沃的底肥。杜鹃的养父母并未察觉眼皮底下的谋杀,依然不辞劳苦地哺育着仇人,甚至这个怪异的孩子已比自己大了许多倍,它们也丝毫没有引起怀疑。我不知道是否善所持的美好愿望和慈爱本性,使它携带着如此巨大的盲区,我只知道,如果没有善无知或被迫的配合,许多恶只停留于恶念和恶意,而不会变成实质性、破坏性的恶行。 半个多月以后,杜鹃雏鸟已膘肥体壮,它抖抖羽毛不辞而别,全然忘乎了养母的恩情。伯劳、画眉、柳莺……众多的善鸟年复一年充当着养父母的角色,捐献自己的孩子供杜鹃杀害──而这后面,并没有跟从一个觉悟之后的复仇故事。这竟然是大自然的法律,犯罪不需要偿付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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