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广角:散文《俢河的歌谣》
修河的歌谣
梅曙平
桃花流水时节,幕阜山冬眠的积雪已经苏醒,山民们将头年砍伐的木材捆扎成排,顺着条条山涧小溪放入七百里修河。 阡陌上的芳草开始泛绿,嫩嫩的,讨人喜欢。放眼望去,静静的修河袅起了乳白色的晨雾,薄薄的似柔软的炊烟,掩映了两岸的稻田和村庄,但按捺不住储木点上荡漾过来的撬排号子。春汛的日子里,修河的水位像胎珠暗结的女人,一天天地看长了。那年月,木竹运输靠的全是水力,排工们利用溪流将三十到四十根为一挂的蓑衣排汇集到大港,在那儿扎成驼子排运送到修水县城的西摆或车门,再组成一溜长的箩把排,从县城开始启运,途经永修、白槎、涂家埠,由吴城进入烟波浩淼的鄱阳湖。 远方的山嘴上,太阳暖洋洋地放出了光芒。排工们扎排、撬排的身影渐渐浮出了晓雾。往日宁静详和的修河,从今儿起是个界限,开始了一年的闹腾。那不知发韧于何年何月的歌谣,沿着水汪汪的河流,一路漂流到遥远的异地他乡。 排工用铙钩将飘浮在水面上的木头拉上排叫捞排,将木排的首中尾用横梁紧紧扎劳,以免散失叫倒梁。木排搁浅时,排工们就要跳入水中,用木头伸入排底撬动木排,称为扛排。扛排、捞排、传缆、绞车等等一系列的体力活,讲究的是分工与合作,需要大伙儿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有什么法子使大家协调一致呢,排工号子应运而生。一人领唱,众人齐声发力喊叫的排工号子充满了阳刚之气。那“嘿嗬、哟嗬”简单粗犷的吼声与庐山的石工号子异曲同工,卖苦力的辛苦在节律分明的号子里却透着一股子震摄人心的美感。那高亢的音调,在清泠泠的水面上回荡开来,会传得很远很远。由于工序的复杂,排工号子的音调和节奏变化很大,唱词虚实结合。唱地名、唱人物、数麻雀等等,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有意思的是,在紧张激越的氛围中,往住还夹杂着那么一丁点儿自娱自乐的悠然自得。 列位伙计同着力哎,哟嗨; 着了一把又一把力,哟嗨; 要挨莫到此处挨噢,哟嗨; 过了此处有好水哎,哟嗨。
这浑厚朴实的拉纤号子,排工们世代传唱。它使颤悠悠的纤绳充满了韧性和力度,它使浅滩烟渚上的脚印坚定而踏实。修河的水九曲十八弯,湾湾有激流,湾湾有险滩,这一路上此起彼伏的排工号子,曲间调里,真正是酸辣兼备。个中的艰辛,排工们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转眼到了六月里的一天,太阳火辣辣的,空中有点微风。放眼两岸,田野里的稻谷已经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黄。几线长长的木排从地线深处拱出,那扎着杉皮篷的木排劈波斩浪,顺着湍急的河水漂流而下,好似快马追风。 两个排佬在每线排上一头一尾地站着。站在排头“放头”的排佬弓身拉开马步,双手牢牢地握着扳刀,长长的扳刀酷似一支硕大的木桨,那不时扳动的扳刀,是木排的灵魂,它掌握着木排前进的方向。后面“撑梢”的排佬手里拿着根竹篙,闲闲淡淡地站在排尾。一张一弛的两个排佬,配合娴熟地驾驭着木排,奔波在云淡风轻的河面之上。走排的生涯在这几百里水路上反反复复地轮回。 穿行于崇山峻岭之间的修河,航道复杂多变,这种顺风得意木排急的好时光不是生活的常态,前方有着一个个叫人心惊胆颤的险滩。放顺风排时,排工称自己是“神仙”,一旦到了过滩和背纤的时候,排工的辛劳你很难想象。那光景,排工们称自己是“牛”和“狗”。寒来暑往,日复一日地在风风雨雨里讨生活,实在不容易,对于排工来说平安就是最大的福报。长年累月的担惊受怕,排工们都很讲忌讳。开排时,须秉烛烧香,到达终点,要谢河神。平日里,饭甑放好后不能移动,盛饭要从边上掏起。早晨最忌说不吉利的话,撬棍称作“太平杠”,停排的木桩叫“神仙堤”。这一个个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和名称,祈求中有着辛酸,企盼里蕴含着如履薄冰的生活机微。 船过险滩之后,航行在风平浪静的河面上,排工们又会恢复乐天知命的本性。他们谈天说地,博古论今,河鲜煮酒,好不快意。排工们无一例外,全都会唱一些山歌小曲,这是孤寂的放排生涯最本真的心灵对话,这是与天籁相互糅合的春江花月。而这些小曲小调演变成具有识别沿途险滩功能的滩歌,又是一个漫长的历程。 “滩歌”具体起始于何朝何代没有人考证过。从清代同治年间的《武宁县志》收录的《修水曲》可知,在清雍正年间,“豫宁三盛”之一的盛谟写有“滩歌”。盛谟将建昌至武宁那一段修河滩名写成十段《修水曲》(歌曲中括号内为滩名):
“山何绵绵,水何修修,裂我(罗绢),十丈不周。” “五月(端阳)节,郎有万里游,(藕潭)丝不断,浅沙(难)进舟。” “(铜盆)注(温汤),为郎浣妾容,(柘林)绿,(桃花)红。” “送郎(上马),郎马不前,郎(下马),意缠绵。” “利刀欲(破石),(三洪)何离离,折断(龙凤)钏,生死莫相疑。” “山上(松树)青,江中(鹭鸶)洁,妾心与郎心,两两珍重别。” “细雨(控)漾,寒灯孤宿,腹转(羊肠),有如(潴石曲)。” “妾在中房(病),郎在(车头)好,(西)风(徐)徐下,使侬枯槁。” “南邻煮(猪头),北邻煎(鹿角),火少水多,鸡声喔喔。” “(凤口)梧子,飞飞(杨柳)路,梧子西落,怅然(东渡)。”
依此算来,建昌至武宁修河水路共有险滩二十七处。武宁至修水河段,盛谟另有《修水曲》记载,其中大小滩头约莫三十多处。“滩歌”通过老排工的叙唱,将沿途所经大小滩名编成词,教会青年排工熟悉水路。在行排中逐渐积累经验,从而成为走水行排的老把式。随着年代的延伸,自盛谟编写《修水谣》两百多年来,滩歌不断演变,渐渐成为七字一句,唱起来琅琅上口的船工小调,曲调渐趋平和,与粗犷的“撑篙”、“拉纤”等船工号子风格完全不同:
东门一出“二神滩”(罗),遥浦“刷帚”用心拦(罗); “平盘”滩内挨山走(罗),抱子“饿胫”出西关(罗); “杨梅”己过“狗肚”里(罗),“拦卷”滩里转两弯(罗); “烂柴”已过余家福(罗), 孙公坳里别宁山(罗); 湛坊“吊胫”雷打石(罗),清江荡里把排弯(罗); “三斗”滩里山真陡(罗),“仰滩”下去到北湾(罗); 脚踏“高滩”繁荣地(罗),临观五帝不须拦(罗); 远远望见关公咀(罗), “吴滩”好比过昭关(罗); 师公碑来八字水(罗), “米扬滩”来走跷弯(罗); “梅岭滩”来如现虎(罗), 吓得艄公面无颜(罗)。
古往今来,修河里放排有个规矩,上排后先得唱熟“修河滩歌”,唱熟了滩歌方能站在排头“放头”,否则,就要永远屈尊在排尾“撑梢”。一个只能“撑梢”不能“放头”的排佬,很难获得一个真正放排人的名份。年长日久,是一件没有脸面的事情。“修河滩歌”是排佬的护身符,若是想吃水上这碗饭,必须会唱滩歌。多少年了,“修河滩歌”伴随一代又一代放排师傅走双井,下永修,抵吴城,滩歌不知护佑了多少排佬淌过了一道道月黑风高的坎儿。 放排走水是雄性的世袭领地。炎天暑热,每当木排行进在人烟稀少的河段,野性十足的排佬们往往一个个赤身裸体一丝不挂。那古铜色的肌肤被阳光抚摸着,被修河的风打磨着,在这一片山温水软之地,像一座座漂流的雕塑。 充满男性阳刚之气的身板,再配上一副上好的歌喉,常常令两岸村落里善于怀春的姑娘耳热心跳。倘若远远的河岸上跃出了一抹淡红娇嫩的身影,排佬们单调的日子就有了激情,有了回味与骚动。木排渐渐地近了再近了,那抹窈窃的身影也便有轮有廓,凸现了模样。面对一个扎着乌溜溜长辫,留着齐涮涮刘海的大妹子,看着那倒映在碧波里的雪白面庞,排佬们顿时就来了精神。一个叫福娃的“撑梢”后生,只觉喉咙痒痒的,赶忙扯来一块白罗布手巾胡乱地缠在腰间,扯开嗓门,朝着村姑就来了一段隔山丢: 园中的橘子越蓄越熟越见红 对面细妹越长越大越爱人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眉清目秀体貌娇美天仙样 织布纺纱挑花朵粗粗细细玲玲珑珑桩桩行行 年正十八没嫁人
十五月亮又圆又大格外光 细妹自己心里早就有主张 风流浪子王孙公子金银宝贝荣华富贵都不爱 单爱那走水撑排锄园种菜样样都会的放排郎 选到这般郎仔幸福长 .........
福娃天生一副好喉嗓,将一支修河排佬吼了多少年的《选情郎》唱得高亢宛转回味悠长。那村姑立马被排歌打动了,长长的木排顺流而下,只剩一个影子了,她依然站在岸边的河石上,痴痴地望... 阳光亮汪汪地照着,小风徐徐地吹着。福娃躺在木排上,双脚插在凉凉的河水里,也在痴痴地想着心事。站在排头操着扳刀的二叔公温煦的目光在福娃身上照了很久了,冷不丁地说:小子,还在想那水灵津津的姑娘? 福娃没有睬他。二叔公接着说:莫作梦罗,那样的女人排佬粘不上喔。 二叔公说的是谷籽一般的话,这萍水的缘份十有八九是竹篮子打水。姑娘就算被排歌打动了春心,排佬又哪来的功夫陪她花前月下,再说姑娘的父母也不会将闺女嫁给长年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的放排郎。在这七百里修河上,很多排佬年纪一大把了,依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渣津坳里的耳东师傅也是一表人才,排歌滩歌远近数得上号,年过四十了,还不是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耳东师傅姓陈。放排走水穿涧越滩多急流,稍有不慎,就会排散人亡。排佬最忌讳有人说“翻”、“滚”、“沉”、“散”四个字,因为“陈沉”谐音,陈师傅就成了耳东师傅。连祖宗八代的姓氏都给拆得七零八落的,这就是放排人命定的生活。 排佬的苦日子还多着呐,若是遇到“打黄鼋”(木排搁浅在沙滩上),就得拆开木排一根根搬入水中重扎,一天到晚十多个时辰浸泡在水里,就是铁打的汉子也会骨酥筋软。因而排佬到头来都会落下严重的风湿病。耳东师傅有一句名言,在河面上传开了。他说:排佬的生计是上半辈子命换钱,下半辈子钱养命哪。 三百里幕阜山处处郁郁葱葱,那年那月,这些竹木可是父老乡亲的命根子呀。堆积如山的竹木,要走向外面的世界,全得靠那一茬接一茬的放排人。有排佬的河流,就会有排工号子,就会有民谣滩歌,这是不用怀疑的事情。想当年,修河的歌谣,温润了多少人的记忆呀。如今,修水早已通上了公路,幕阜山的子孙面对的是一个更加完整的世界。当生活的路越走越宽的时候,封山育林,生态保护这些充满时代气息的字眼也就有根有据了。只是放排人和那曾经稔熟于心的排工号子与滩歌渐渐地淡远了,有人依然在怀念。 磨滩下水平平过,槽滩有石用心拦。梁口三都悬白浪,心中思想北岸滩。山下鼓鼓忙撑舵,宾来客往年复年......哦,修河的歌谣,吟唱的是一段水汽淋漓的历史。遥想那歌声里的岁月,虽然抱朴守素,却也有法有心,自有一番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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