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潘秀莲,我九岁那年,在我们家那张大床上,她取代了我母亲的位置。母亲临走的时候,那个叫做爸爸的男人说,多多,以后跟着我们好不好?他说的我们,是指他和潘秀莲,我沉默着,扭转了瘦小的身子回房间,用巨大的关门声给了他答案,但是,仅此而已。我不敢有别的举动,因为母亲表明了不会带我走,她说,多多,我没法给你幸福。 那一年,对我来讲是生命里最酸涩而漫长的时光,虽然,过往的父亲母亲常常歇斯底里地吵架,但是,好歹我还有个家,而此时,那种一个家庭生生的分离和变故几乎撕碎了我的心,一夜之间,生命里跟随我的似乎只剩下浓浓的恐慌和愤恨,我不相信任何人,越来越少说话,走路缩在墙根的阴影里,讨厌太阳,失去了大笑的能力。 母亲走后一个月,她就越来越多地来我们家了,处处有了女主人的派头。收拾房间,做饭,偶尔对我微笑,我能做的就是低着头,木着脸。她买的衣服和玩具我只能礼貌性地接受,即使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即使我叫了她一千次的狐狸精,可是,我骨子里是懦弱的,九岁,我已经知道关于继母这个词的解释,我害怕同她弄僵了关系,被他们驱逐出门。那时候,所有的爱对我都是不可靠的,我不敢确定若惹恼了她,父亲对我会怎样。我只能耍些小小的聪明,比如,母亲的照片,我固执地放在客厅的橱子上,几次被她收起来,我都找出来放回原处,最后,这张照片被她安放在我的房间里,并用胶带牢牢地粘在我的写字台上,这场毫无声息的较量才得以偃旗息鼓。只是,我的房门自此就始终关闭着,摆明了对她的不欢迎。 即使如此,她还是嫁给了父亲,结婚前,她虚伪地征求我的意见,我装作天真地问她,我爸爸离婚是不是你的缘故?她完全可以说不,但是,她很认真地看了我好久,然后承认她需要负一部分责任。郁积在我心里很久的闷气,最终不吐不快,我不假思索地称呼了她,狐狸精!然后挑衅地看她,她像传说中的后娘那样伸出她的巴掌,但是,只是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摸了下,她说,狐狸精,那是多美的小动物,然后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那年,我最渴盼的是两件事情,一是有很多很多的钱,二是很快很快长大,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十岁那年,隔壁的王爷爷抚着羊腮胡子给街坊邻居讲《水浒传》,听到第十回,我便在心底将她与那个风骚了千年的潘金莲划了等号,我想,这个称呼比狐狸精合适些。 对于她的称谓,我最多称呼阿姨,还是父亲在场的情况下,语焉不详地叫一声,不仔细分辨根本听不出来称呼的是什么,面对父亲为难的眼光,她说,无所谓,我又没生她,叫我阿姨都是赚来的。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半年,沟通却少得可怜,回家,不用她叮嘱,我会自觉地回房间做作业,因为她每天晚上要检查,清晨起床,床头会有干净的衣服,吃饭时,她很少给我夹菜,只是霸道地分配给每个人,让我和爸爸不准剩下饭,她很少有温情的动作给我,而我,对这些,已经很知足,最起码她没有像那些巷子里的婆娘说的虐待我。 母亲回来过一次,说想念我,要带我走,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收拾自己的东西跟她离开,走的时候,她给我收拾了很多东西,大包小裹地送我出门,我知道,她这次是彻底地甩掉了我这个包袱了。可是,没过几日,我就被母亲给退回来了,她说嫌我太闷,况且又要上班又要照顾我,很难两全,她说这些的时候,潘金莲盯着她,有些意外,她接过我的行李把我领回屋,没有让母亲进屋来做客,也没有给她任何礼节性的客套。 下午父亲回家,她在厨房里跟父亲嘀咕了好久,一脸凝重,吃饭的时候,她对我说,多多,以后你就安下心来在这个家里,哪儿也别去了。我的心因为这句话生生地温暖起来,其实在母亲那儿住的几天,我就知道了,潘金莲待我不薄,母亲每天早上给我一元钱,让我在街口的巷子里自己买油条,每天如此,可是,在家的日子,潘金莲从来都是为我们做早餐,不丰盛,但是搭配得很有营养。母亲买的大甜瓜,从来都是竖着切了和我分开吃的,每一半都有瓜头和瓜尾,她觉得这样才公平,可是,潘金莲切的瓜,从来都是横着切的,把那一半瓜头给我或者爸爸,自己留了一小半瓜尾,先前的时候没有注意,在母亲家的时候,我却捧着半个瓜发愣了。 几个月以后,潘秀莲怀孕了,母亲听说了,上门来大闹,倚着门框骂骂咧咧,她指着潘秀莲发问,你当初要多多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你不生了,说话当什么,放屁一般……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潘秀莲有些气结,我走出来,问母亲是否肯带我走,那厢声音低了下去,有些词穷,我说,那你就没有来说话的权利,她有没有孩子是她和爸爸的事情,和你没关系。母亲大张着嘴,虚张声势地骂了我一顿,悻悻地离开了。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红着眼睛看我,后来,她说,多多,谢谢你。我说,和我也没关系。 话是这样说的,夜里我却失眠了,我想象着如果她有了自己的骨肉,会不会把对我的这些好都争了去,隔壁,她和父亲也说了很久的话,我们入睡的时候都不早了,半睡半醒间,感觉她进来,为我掖了掖被角。清晨,她说,多多,这个孩子我必须得要。我低着头,大口地喝豆浆,我说,这和我没关系,随你便。她说,不是,这和你有很大关系,因为他会是你的弟弟或者妹妹,我们是一家人。弟弟妹妹?看着她尚且平坦的腹部,我忽然对这个未曾成形的孩子有了莫名的感情,她说,我们是一家人,是啊,如果她有了孩子,那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了一个和我有一半血缘的亲人,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我脸上的微笑,让她有些呆,过后,她说,谢谢你理解我。我才发现,原来她也是个敏感的女人。 她的母亲来我们家小住两天,她对我完全和以往是两个样子,很热情地笑,做饭的时候也拉我进厨房,说些不是那么可笑的笑话,还很宠溺地帮我梳头发,看着我的不解和闪躲,她说,多多,帮我个忙,我不想让我的母亲挂念我……厨房里,我看到她很孩子气地落了泪。先前,我讨厌她的母亲时常坐在沙发上,用很审视的眼光看我们,仿佛我们每个人都会伤害她的女儿,这一刻,我才知道她老人家的挂念和担心,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一个九岁的女儿。我说,你比我幸福。她看看我,低下头,她说,有我在,你也会幸福的。 厨房里小小的沟通,是我们共享的小秘密,而有了同一个秘密的人,会平添了一丝亲近。她母亲在这儿的几天,吃饭的时候,我给她夹菜,看电视的时候贴在她的怀里,听她的心跳,我忽然发现我们都很喜欢这些小动作,记忆里,仿若母亲也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怀抱。我甚至渴盼那个老太太不要走了。一星期后,回家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她母亲走了,没有了可以看的观众,我们都有些不知所措,她说,回来了,我答,嗯,然后同往常一样回房间去做功课,作业无法静下心来写,后来,就莫名地哭了一场。我们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 后来,我有了个弟弟,那个小家伙出生的时候,我看着他粉嫩的小脸,满心的疼爱,从此后,这就是我的亲人了。我摸摸他的小手,襁褓中的婴儿竟然对我笑了,我说,妈,你看。然后,两个人都愣了。 曾经,我一直在找寻一个机会喊她一声妈妈,不是为了宽慰她,而是弥补我关于母亲的遗憾,可是,每每张开口,却叫不出来,可是,现在看着尚未康复的她还有她的儿子,我的弟弟,我就这样喊了她,她躺在床上,装作打呵欠,擦了擦眼泪。 弟弟开始学说话的时候,她一字一句地教给他,“姐姐”,她说,记住,这是你的姐姐,这世界上最亲的人。 我考上高中的时候,她的厂子面临破产,弟弟又要上小学,家里很是拮据。收到通知书的那天,我没和她商量便去了母亲家。此时,母亲已经结婚了,男人还颇有些实力,我跟她提出学费的事情,母亲说,那一对狗男女呢,离婚的时候说不用我管一分钱的,是不是他们让你来的啊…… 我有很多年没见她了吧,这个生下我并养育了我九年的母亲,此刻,是这样陌生而刻薄,想着家里的她和爸爸,还有七千元的学费,我执拗地同母亲僵持到晚上九点钟,母亲已经很不耐烦了,开始数落我,这些年不来看她,不知道心疼她,我进门的几个小时,始终在她宽大的客厅里站着,站到腿都发麻了,听她不停地数落,十点钟的时候,潘秀莲给母亲打电话,声音都带着哭腔,我听到听筒里,她焦急地喊,你看到我女儿了吗? 临走的时候,母亲塞给我五百元钱,潘秀莲拿出来放在沙发上,我又拿回去,五百也好,最起码可以少给她一点凑钱的麻烦。路上,她有些着急,她说,你找别人要什么钱呢,妈又不是不能给你。我的手被她攥住,紧紧地,她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往回走,我泪眼滂沱。 我上大学的时候,她去送我,同学说你妈妈好年轻啊,我点着头表示赞同,她腼腆地笑,好久我才想起来,她只比我大十七岁,肯定比同学的母亲年轻。 离开她以后,我才发现,分别不了多久,我就会想念她,隔几日不见,她也会打电话来,云淡风轻地叮嘱我天冷加衣,别乱饮食这些琐碎的事情。我们已然是生命里的亲人,谁也离不开谁,觉得在一起就踏实,离开了就心慌。 这些年,我们同大多数的家庭一样平淡地生活,不曾把爱与关怀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想起年少时候,潘金莲那个称谓,觉得那些往事呼啦啦地回来,仿佛就在昨天,而我们,已经相携着走了这么多年。 来源:《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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